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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影|江青:送傅聪——我们挥手告别

发布于:2021-02-01 被浏览:4335次

2018年圣诞节在伦敦家中,傅、傅灵芸、朱慧明来自全家福:右侧。(照片由卓一龙提供/地图)

这几天雨一直不停,雨点打在玻璃窗上,滴答答答,令人心碎。在冷叶长的北欧,北风呼啸着,摇着窗外的老松树。就在刚才,我站在窗前凝视了很久,傅聪长长的叹息在我耳边响起,唉——!

聊天时叹气是傅聪一贯的情感表达。他已经养成了习惯,习惯了无意识。在他的一生中,他的烦恼,他关心的人,他承受的负担,内疚,他家庭的巨大变化,他对完美的追求,都太沉重,太大,太多,太累.但幸运的是,他对音乐的“热爱”和对爱情毫无保留的谦逊、奉献和精神。

一个

我在1962年遇见了傅聪。我刚到香港不久,我的朋友就从上海来了,傅聪是我在上海的老朋友。当时,傅聪经常在香港演出。他离他最爱的祖国,——个家庭和亲人,只差一步之遥,却无法回国。他关心祖国的一切,从政治到民生民生。康儿知道我刚离开大陆,所以我请傅聪到他家聚一聚。傅聪是一个性情中人,不拘小节,充满情感,热情,透明,真诚,好辩,独一无二。他嘴里叼着烟斗谈着兴奋,慷慨激昂,非常开心,屋顶的声音就像是可以被掀起来一样。每次有机会聚一聚,都觉得很自由,很开心。言论投机会一针见血。至今有58年的缘分,2020年12月28日他的生命结束也不会结束。这几天听了他的录音,看了采访视频,感觉他的大脑还在永远的思考,他的心还在永远的感受。他对音乐的真诚、投入和迷恋是无以复加的美好和精彩!

70年代欧洲旅游,26岁以下的人可以享受两个月的火车优惠票环游世界。1971年夏天,26岁生日的前几个月,我趁机从洛杉矶飞往巴黎,第一次踏上欧洲大陆。我在巴黎受到了赵无极的热情接待,最好的导游带我参观了巴黎的重要景点。一周后,第二站是伦敦。傅聪说家里有很多空房间,邀请我住。他怕我对生活不熟悉,来机场接我。

经过一周的密切接触,我意识到伦敦的傅聪和他在外面旅行时完全不同,这让我很震惊。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幕是,我一踏进家门,整个屋子就一片漆黑,一片灰暗,因为家里的窗帘都拉上了,他的表情和语气也是阴沉的:“哎,——我一个人的时候怕阳光,怕光,如果你不习惯,你的房间可以拉开窗帘,已经收拾好了。”然后递给我一串钥匙,让我自己进出,自己在厨房里照顾自己,不理会他的作息时间。他想保证每天练琴八到十个小时,别的什么都不想。他从来没有去过伦敦的任何景点,所以他不能给我当导游。他又叹了口气:“哎——!”看着他苦笑和心虚的语气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那时候我刚开始恢复《功夫》,在电影界七年没练过舞。1970年我来到美国后,我意识到回到自己的事业是我谋生的唯一出路。这个年纪,恢复“立功”没有捷径。我只是每天苦练,没有陪伴,没有陪伴,痛苦,疲惫,艰难。一年后恢复“立功”的成绩,让我恢复了自信,所以即使在旅游的时候,也不敢有丝毫放松。所以他下定决心,傅聪练琴的时候,他把自己演奏的音乐当成伴奏,他也是一个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同伴,所以他不会感受到复工的痛苦。傅聪欣然同意我的“糟糕”想法。当然,我不能练八个小时的舞。练舞后我会用他的琴声烧上海家常菜,等他一天工作结束就不吃不聊不喝茶了(那时候我根本不喝)。傅聪离婚后的单身生活出奇地简单,意大利肉酱罐头、汤罐头和煮鸡蛋,但其余的他都做不到。现在他每天都有家乡的热菜热汤,有人陪他聊天。他阴沉的脸似乎慢慢舒展开来。

傅聪最大的痛苦是1966年他父母的自杀,巨大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他。他没有拉开窗帘,也没有看到太阳。他完全是在自责,在惩罚自己。直到他的死,他都无法从罪与罚播下的噩梦、内疚和重围中走出来。

在那次访问中,有两件事给傅聪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:第一,当我们谈到人生价值观时,傅聪告诉我父亲傅雷的家训——:原则是首先做人,其次是艺术家,第三是音乐家,第四是钢琴家。傅聪说:“我认为这个职位是正确的,也是我为人民服务的座右铭。”当时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的《傅雷家书》,十年后出版。当我亲眼听到傅聪既理性又感性时,他的眼睛闪闪发光,他告诉我。这个感悟让我牢牢记住。现在,五十年过去了,我仍然在遵循这个家庭戒律的指导,并在前进的道路上要求自己。

其次,英国艺术评论家乔纳森边沁是雕塑家蔡文英的知心朋友。文英知道我要去伦敦,他从纽约写信给乔纳森,请他好好利用房东琼娜

than知道我住在傅聪家,非常欣赏他的音乐,便建议邀请傅聪同往他家晚餐,意外的是傅聪欣然同意了。

猜想Jonathan大概拿出了看家本领,做了几道精致美味菜式,吃到最后一道甜点时,主人终于可以坐下来陪客人聊天了。彬彬有礼的主人跟傅聪一样对政治有兴趣,他们高谈阔论,我英文有限根本插不上嘴。主人小声细气而客人声大气粗,出乎意外的是,没谈多久,傅聪就按捺不住“光火”,猛地站起来调头就走,主人束手无策尴尬地站在饭桌边,我恨无地洞可钻,只好边跟着傅聪撤退,边连声向主人道歉。回到家中,傅聪边抽烟斗边批评:“西方上流社会其实最俗气,装模作样地空谈政治、高谈文化,谈得天花乱坠……”一会儿他又唉声叹气地自责起来。

料想不到的结果是尴尬事居然变成了喜事,不久Jonathan在一个社交场合见到傅聪前妻Zamira Menuhin,想她会是知音罢,于是把他耿耿于怀的不愉快,跟一位首次相见的人和盘托出,从那次起,他们开始约会进而步入婚姻。Jonathan对傅聪和Zamira的儿子傅凌霄视同己出,傅聪一直惭愧又内疚,后来跟我说:“老实告诉你,Jonathan是位绅士,作为父亲的我自叹不如!哎——我更不能跟我父亲相比,尤其在督促儿子学习中国文化和做人方面,他尽全力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德艺俱备、人格卓越的艺术家,他的爱太伟大了。”停顿了一下,忽然又想起什么:“哎——说给你听良心话,其实做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太累、太痛苦、压力太大了,我没有什么童年……”“这也是我心中一直想问你的问题,看了《傅雷家书》我很感动,对你父亲也佩服得五体投地,可是,你作为儿子应该是会‘吃不消’吧?”我问。傅聪随着吐烟又吐了一口气:“哎——!”
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中期,是与傅聪接触最频繁的几年。

一九七九年,傅聪回国参加父母的平反昭雪大会和骨灰安放仪式。此后,傅聪开始在中国频频演出、教大师班;我也开始经常性回母校教学、演出。那段时间,北京又恢复了不少民间表演艺术的演出,我特别喜欢,拉他同往,这才发现傅聪艺术趣味很广,兴致勃勃地看演出,无论梆子、皮影、说书……他都看得起劲,眉开眼笑地说:“外国的哑剧差远啦,怎么能跟中国的戏曲比?”他欣赏那种原汁原味、大俗大雅的民间乡土气息。

一九八二年,在母校北京舞蹈学院为教学排练舞剧《负、复、缚》,邀请了当时还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谭盾作曲,结果有一次意外地收到与舞剧毫不相干的《钢琴八首》录音带,一种莫名的感动,使我马上产生了要用这音乐编舞的冲动。不久,我打电话给远在伦敦的傅聪报告,并将录音寄给他,傅聪听后喜出望外地告诉我:“嗨,你看中国还是有人才的!”谭盾说:“三个月后我居然收到了傅聪先生对一个学生的来信,信封里还有一盒他演奏我习作的卡式录音带……我心里的傅聪,一个温暖的好老师,一个伟大的音乐诗人,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和人。”八十年代中期傅聪在巡回演出时弹奏了《钢琴八首》,这首曲子我编了舞蹈《回》,太熟悉了,但听他演奏时又感到那么陌生,好像头一次听到,他对音乐的诠释独到,有重重的弦外之音。

一九八二年,我被邀请担任香港舞蹈团第一任艺术总监,在香港需要有个固定住处。父母在香港的房产中九龙美孚新邨正好有屋闲置,我就干脆请好友“小北京”(艺名方盈)把三房两厅改修成一房一厅,房子装修得就如其人:简约、低调、朴素、实用、舒适。记得入住后不久,傅聪来访,感到公寓有份安宁、“老适宜”。他抱怨自己整天在跑码头,机场——音乐厅——练琴,苦不堪言;我当然了解他的苦,自己也是机场——剧场——练舞。当时“江青舞蹈团”在纽约,所以与香港政府的合约是四次来回,一年只需要在香港工作六个月,时间由自己安排。于是我给了傅聪一套钥匙,告诉他只要我不在,任何时间他都可以来使用。傅聪马上拉着我租了架钢琴搬来我家客厅。美孚是普通老百姓住宅区,他毫不在乎,说这样最好接地气,自己在香港经常有活动,比起住旅馆惬意多了。

一九七九年傅聪、傅敏兄弟分离二十一年后重逢,因为父亲打成右派,傅聪出走,使傅敏受尽煎熬和打压。傅聪对弟弟的遭遇万般心痛,也怪罪自己,感到亏欠太多,希望能尽力弥补。傅敏是位好英文老师,于是傅聪邀请弟弟到英国住一段时间进修。在傅聪家里,傅敏看到了哥哥珍藏的父亲来信,于是开始细心、耐心地一封封整理,没有傅敏不懈的努力,相信我们不可能看到影响了中国好几代人的《傅雷家书》,楼适夷先生在序中说得最精准:“我们不是看到傅雷为儿子呕心沥血所留下的斑斑血痕吗?”《傅雷家书》从一九八一年第一次出版开始,到现在已经印了几千万册,傅聪曾经跟我说:“这完全是傅敏的苦劳和功劳,这方面自己太不像话,只晓得练琴,版税所得应当一概全归傅敏。”

记得一九八〇年我随丈夫比雷尔去伦敦开会,两兄弟到旅馆来看我们,才知道傅敏在伦敦已经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,而哥哥练钢琴永远是首要任务,所以伦敦的名胜古迹弟弟一个都没有去过,于是傅敏跟我们一起当了几天伦敦游客。一起玩时傅敏聊到了整理信件时的复杂心情,看了信才知道父亲对傅聪如此偏爱,他说没想到哥哥去国这么多年,现在比起爸爸来更极端、更固执、脾气更暴躁,父子两人的个性太像了,而那种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傅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。

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七日,在上海浦东海港陵园福寿园,傅聪、傅敏兄弟两人合写悼文送父母骨灰入土,青白色的墓碑上镌刻着傅雷当年写给傅聪的信中的一句话:“赤子孤独了,会创造一个世界。”悼文由傅敏念:“爸爸妈妈,今天你们回来了。四十七年前,你们无可奈何地、悲壮地、痛苦地、无限悲愤地离开这个世界……你们一生的所作所为,你们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,永远在激励着我们,一定要努力,要把产生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!”

最后一次看见傅聪是二〇一六年,我为了写《说爱莲》赴伦敦收集材料两次,他跟戴爱莲先生在伦敦是打桥牌牌友,一九五三年参加东欧“世界青年联欢节”时就相识,激赏戴先生依心而行、率真的性格。我住在他家,才意识到傅聪练琴的时间更长了,至少每天练12个小时,早上七点听到琴声就知道他已经开始了,早餐后他带罐酸奶加一个水果上楼当午饭,要到开晚饭了,才会下楼来,有时还要叫几次他才会停止练习。他解释年纪大了,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,越弹越觉得音乐中的学问无止境。他家里三层楼共有大小六架钢琴,弹累了就换架钢琴弹,这样就不会感到枯燥。太太卓一龙是位非常出色的钢琴演奏、教育家,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任教,很心疼傅聪每天这样勤学苦练,感到完全没有必要,因为开始学琴晚没有童子功,而如此折磨“惩罚”自己,傅聪我行我素当耳边风。卓一龙私下要我去劝解,我当然可以用舞者的经验跟他谈过度练习对身体的伤害和劳损,傅聪一听就猜到一定是卓一龙的主意,就会大发雷霆。我说:“你就是一枚炮仗,怎么一点就炸。”

那段时间晚饭之后傅聪都在客厅一角,批阅胡明媛研究傅雷的英文博士论文“Fou Lei:An Insistence on Truth”(傅雷:坚持真理)。我想这就是儿子傅聪的担待,他早已经不是《傅雷家书》中的男“孩”了,如父母天上有知,定会无比的骄傲和欣慰吧。

疫情期间想到有阵时间没有跟傅聪聊天了,十月三十日晚间打电话去问候一下,太太卓一龙接听,说傅聪已经早早休息了,我十分纳闷,因为晚饭之后一般他看网球,是令自己放松的时刻。卓一龙告诉了我傅聪近况,耳朵失聪,由于背部两次开刀后无法练琴很沮丧,最糟糕的是他开始对一切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,反应也开始迟钝起来;唯一使他开心的是二儿子凌云和媳妇Milly,给了他第一个孙子傅凌波,是傅聪给起的名字,那天孙子周岁生日,来祖父母家一起庆祝,傅聪心花怒放。那天卓一龙又自责她的中文不行跟傅聪交流有欠缺,希望我作为老朋友多劝解劝解他,不要如此悲观和抑郁。临挂电话前她加了一句:“明天傅聪跟你打视频电话时,你要做好精神准备。”听后我心里一沉。

第二天中午傅聪与我在视频中通话,他的头发依然如故,梳理得纹丝不乱,但人显憔悴,目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炯炯有神,互相用上海话问候后,我问:“你每天忙些什么?如何打发疫情期间的时间?”

“我不能弹琴就不能思想,如同行尸走肉!”傅聪苦笑着说。

“不要胡说八道,你才八十六岁,年纪不大,我妈妈九十九了,脑子还很清楚,生活还能够自理……”

打断我:“你怎么那么清楚我的年纪?”

“对我最容易啦,还记得你庆祝五十岁生日时在伦敦的演奏会请了我吗?那年我怀孕,我儿子汉宁的岁数加五十,不就是你的年龄了?”

“哎呀——老了老了,我现在跟你通电话要用助听器,对音乐家来说,两个耳朵都听不见了,真可怕!”

“记得你七十时,还说:‘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十七呢?心理上真的不觉得自己老!’你应当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态。我也老了,现在就是得设法自得其乐。你现在不需要练琴了,有的是时间可以找些以前想玩、想做,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做,活得轻松些嘛。”

“不能弹琴我真的不知道该干吗!一早起来晃晃悠悠,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一天。很奇怪,一不弹琴连音乐都怕听……”

我倒抽一口冷气:“这怎么可能?我看你气色不好,每天再做气功,可以帮助你恢复……”

打断我讲话:“哎呀,我记不得练气功的程序了,真的,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
“你练了气功近二十年,程序又不复杂,怎么可能忘了?那打太极呢?”

“忘了,什么都不记得了,哎——”

听到他唉声叹气的声音,我就转了个话题。

“你有这么多丰富的人生经验,那么多故事,一定要写下来,至少录音录下来,没有人可以写你,太复杂了也说不清楚。这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项目你可以慢慢做吗?”

“哎呀——百年之后人家爱怎么说我,反正我也管不了了。相信百年以后,说我的事情一定有很多:莫名其妙的、乱七八糟的、毁誉不同的说法。反正这些都是身不由己、身后名利的事,哪能顾上这些?都无所谓了!”
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想到了《傅雷家书》英文翻译出版的事,他一直很上心,问他情况,不料他回答:“哎——结果困难重重没有能够出版,但现在我认为已经过时了,哎——应当就算了吧。”

十二月十二日接到卓一龙电话,说自己三天前和傅聪同时因新冠肺炎入院,今天出院了,但傅聪大概要等到二十三日圣诞节前出院。我问了详细情况后告诉了儿子汉宁,他在一线急诊室当医生有经验,说听情况应当出院没有问题,要我不要急。我如实转告卓一龙要她心宽。

出院的时间一天天延后,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揪紧,二十八日上午与卓一龙通了两次电话,她说下课后下午就去看傅聪,然后会给我电话,结果当晚接到的是卓一龙证实傅聪去世的消息……悲痛震惊之余,我们认为:能想象傅聪愿意继续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吗?

这几天经常跟卓一龙联系,使我感到释然的是她有音乐做伴疗伤。卓一龙告诉我,将于一月二十日火化,只通知近亲,选傅聪此生最喜爱的三首乐曲播放,伴送他驾鹤“东”去。四十五年前的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日是他们相识之日,选这个日子是永远的怀念。

傅聪热爱中国古诗词,那天我会默悼一首诗——送傅聪。

李白《送友人》

青山横北郭,白水绕东城。

此地一为别,孤蓬万里征。

浮云游子意,落日故人情。

挥手自兹去,萧萧班马鸣。

傅聪一生都在追求完美,但他坚信世界上没有完美,完成完美唯有死亡。那么现在他完成了完美,可以安心长眠了。卓一龙和傅敏都认定唯有中国才是傅聪理想的长眠之地,他深厚的中国情怀,他血脉中流淌着跟他分不开的中国文化,故土难离,唯有回到他梦寝难忘的父母身旁才能长眠安息!

2021年1月9日于瑞典

江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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